安庆黄甲山：彭玉麟回家之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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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 军

一

清末民初安庆古城，是一座滨江的山城，高低起伏，曲折幽深。高语罕1906年到安庆投考安徽高等学堂，从大南门(镇海门)进城，“登岸没有几步，便进了城。城是在山坡上，从城门到大街，前后要登数十级台阶。”旧时安庆有九头十三坡之称，高语罕从大南门入城，要经过凤凰坡、登云坡、任家坡。南门任家坡以西，西门五垱坡以东，有一个更加高大的山坡黄甲坡，又名黄甲山、黄家山，其制高点大约在今龙山路滨江桥一带。明嘉靖年间，安庆知府胡瓒宗将山谷书院自府学宫移建于黄甲山，其格局中为山谷祠，左为德星堂，旁为书舍。山谷祠是纪念北宋诗人黄庭坚的，黄甲山(黄家山)的命名是在山谷祠迁建之前还是之后，不得而知。

民国年间，山谷书院、山谷祠均已不存，其原址又建起了一座范黄亭，纪念北宋诗人范仲淹、黄庭坚。住在小南门贲巢的方守彝，循胭脂巷、任家坡、杨家拐，经常登临范黄亭放歌。

清道光年间，彭玉麟与舅舅在黄甲山度过的美好时光，在彭玉麟一生中魂牵梦萦。方守彝曾与潘季野一起登黄甲山范黄亭，怀古话今，不知那次他们有没有谈及彭玉麟。

晚清有一则轶事，同治中兴，皖垣大江落日，方守彝父亲方宗诚与彭玉麟立江畔，二人丰姿美髯，谈笑鸿儒，江上过往考生皆行注目礼。不知他们所立江畔之地，可是城中高过城墙的黄甲山。方宗诚、彭玉麟之谊，史料有记载，光绪年间，方宗诚自直隶辞官南归，闲居江上，彭玉麟每巡阅长江至皖，皆来探视。

彭玉麟度过童年、少年时光的故居在黄甲山，从黄甲山下坡，向东穿过杨家拐，经过李鸿章弟弟李蕴章家族的任家坡太史第，再穿过胭脂巷，就到了连接小二郎巷和小南门街的方家大院，彭玉麟家与方宗诚家距离不算太远，彭玉麟对这一带幽曲寂静的里巷深院，很熟悉。

二

彭玉麟父亲彭鸣九，字鹊皋，生于乾隆三十七年(1772)，湖南衡阳人。曾游学江南一带，肄业于镇江北固书院。适京师修四库全书，开实录馆，彭鸣九考取供事。书成，议叙从九品，留居候选。嘉庆十八年(1813)选投安徽安庆府怀宁县三桥镇巡检，此时彭鸣九巳年过四十，尚是独身。怀宁县令任寿世，字齐峰，浙江钱塘人，他有一同乡好友王维则，游幕安庆，其女王氏年逾三十未嫁，故从中做媒，撮合此事。大约嘉庆二十年(1815)，王氏嫁彭鸣九，嘉庆二十一年十二月(1817年1月)、二十五年(1820)，先后在生下彭玉麟及其弟彭玉麒。道光元年(1821)，彭鸣九调任安徽庐州府合肥县梁园镇巡检，有史料说彭玉麟生于梁园巡检司署，不确，其父调任之年彭王麟已六岁。

彭玉麟外祖父王维则，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，游幕岭南、皖江，居安庆城中黄甲山。师爷可谓绍兴府地域性职业，王维则独子、彭玉麟的舅舅，也在安庆作幕。王维则卒于安庆，其妻沈氏对女儿管教甚严，导致其成为大龄剩女。“外大父殁于皖，即依外大母沈太夫人寄居于皖。性耽诗书，尤喜读曹大家及古烈女传，事母甚笃。外大母钟爱，择配维严。年逾三十，归先府君。时先府君为怀宁三桥镇巡检，母持己严，御下惠，处众温厚，官舍内外称贤。越二载，生玉麟。”(彭玉麟《王太夫人行状》)彭鸣九在三桥、梁园任职期间，将自己的积蓄寄予衡阳渣江亲族，置薄田百亩，以作归老之际。道光十一年(1831)秋冬之际，彭鸣九闻母亲凌氏病逝，带妻儿回衡阳奔丧，这也是彭玉麟第一次回祖籍地，没想到此行命途多舛，一去而不归。

回衡阳渣江后，彭鸣九问亲族索要田契，亲族不但翻脸不给，反而以供养其母责彭鸣九偿还债务，态度横暴。彭鸣九东四处措葬母费用，王氏甚至卖掉自己的礼服簪珥，一家人赁屋而居，饥寒交迫。彭鸣九身心俱疲，忧愤成疾，遭光十三年(1833)三月病逝于衡阳。

彭鸣九故去后，亲族为永久霸占田产，又欲加害彭玉麟、玉麒兄弟，“是年秋，王麒将易盐于市，亲党伏禾中，突起擒而投之塘，水没颈，遇梁姓救以归。”(彭玉麟《王太夫人行状》)这次谋杀事件对彭玉麟刺激颇大，他在诗《伤遇》中也有提及:“底事张罗逼鹡鸰，忍看原草惨青青。弥天骤雨摧花萼，蓦地狂风起竹林。”自注:“族之不仁者，谋予不获，乘间挤幼弟于塘，遇救始免死。”亲族暴行犯公愤，稍稍有所收敛，将彭鸣九所置田产十分之二之瘠田归还其妻儿，但还是时常威胁彭氏兄弟。王氏告诫彭玉麟此地不可留，赶紧逃命，不久彭玉麟到衡阳石鼓书院读书，彭玉麒出外经商，都离开了渣江。

此次回湘，成为彭玉麟一生的转折点，此前安庆黄甲山亲情、友情抑或朦胧的爱情，在此后彭玉麟的人生中，一遍遍梦萦、咀嚼。彭玉麟在安庆告别舅舅回衡阳，有诗：“儿奉双亲别渭阳，缟衣难释祖慈伤。儿时不识家何在，十七年才返故乡。”(《道光辛卯丁大母艰，由皖江別舅氏，侍双亲初归衡阳》）

道光二十四年(1844)，彭玉麟舅舅在安庆黄甲山家中病逝，无嗣，家中只剩下年迈的外祖母和其尚未出嫁的养女竹宾。十二年前，舅舅在江畔送别彭玉麟时，曾放声大哭，可见舅甥感情之深，第二年春，彭玉麟遣弟玉麒到安庆接外祖母沈氏及养女竹宾到衡阳，不久，彭玉麟母亲王氏为姨氏竹宾择婿嫁之，适姚氏。彭玉麟、玉麒兄弟也在这一年成亲。

彭玉麟外祖母养女竹宾，与彭玉麟岁相仿，但辈分却是彭玉麟的小姨。当年在黄甲山，有外祖母疼爱，舅舅悉心教导，与竹宾嬉戏游乐，这一幕幕温情的恩爱图，在经历了回祖籍衡阳的世态炎凉后，更觉珍费。而衡阳渣江，注定是彭玉麟一家的悲惨之地，外祖母来后不到一年，就一睡不醒。竹宾嫁到姚家两年，也因难产而死，彭玉麟伤心欲绝，作诗《挽竹宾姨氏》:“月冷璇闺惨俗帷，无端生死理难窥。伤心怕读桃花句，谶语空留梧叶诗。恩意旧时承密勿，音容此日恸长辞。酒浆和泪营斋奠，滴下泉台知未知。”自注：“姨赋自桃花，起二句云:‘绝似伤心薄命人，含愁使带雨泣春’。产之前二日咏新秋，有‘底事西风来肃杀，无端桐叶使飘零’之句，真谶语也。”有传说彭王麟暗恋外祖母养女梅姑，两人青梅竹马，情投意合，慑于礼教的压力，梅姑嫁与他人，后难产死。彭玉麟身心俱裂，发誓要画十万梅花以纪念梅姑，每画成一幅，必盖一章曰“伤心人别有怀抱”“一生知己是梅花”。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，那这个梅姑，说的应该就是彭玉麟姨氏竹宾。从这首悼亡诗来说，彭玉麟与竹宾的感情不像是姨侄之间，而更像是一对生离死别的恋人，尽管他怕引起误解，在竭力掩饰，譬如“恩意旧时承密勿”句后还注明“用李纲祭姨母文句”。且诗后的自注还引用了竹宾的诗句，可见她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才女，灵性非凡。彭玉麟外祖母家教甚严，母亲王氏三十多岁才结婚，这样的诗书之家，是不会允许姨母与侄子谈情说爱的，只能以一曲悲剧告终。

三

威丰十一年(1861)八月初一，湘军攻克安庆，九月十七日，清廷授彭玉麟安徽巡抚，整整三十年，当年的黄甲山少年重归故里，巳双鬓苍苍。衣锦还乡对彭玉麟已毫无意义，因为他挚爱的亲人都已故去，黄甲山故居也是一片废墟。故居在黄甲山如来庵旁，如来庵所幸尚在。这一次归来彭玉麟感慨良多，又有诗《过皖城王氏故宅感赋》(二首):“乱后重来皖水滨，更无笑语可相亲。旧时王谢门庭改，难觅乌衣证夙因。之子门前我惯经，红羊劫后草青青。不知人面何处去，冷落桃花旧日庭。”这是一座承载了彭玉麟儿时记忆的房子，如今芳草萋萋。人面桃花，可以肯定“桃花”暗喻竹宾，竹宾亦喜作桃花诗。

大约光绪癸未年(1883)后，年近七旬的彭玉麟赎回了黄甲山宅基地，还作了两首诗，也许当事人都已故去，他毫不隐瞒地回忆与竹宾早年情谊。“劫火灰飞舅氏衰，买归遗址喜还悲。人亡此日空留屋，甥小当时只倚姨。第宅循环归故主，门楣依样换初基。绿窗明月今犹昔，太息比邻易旧时。惭予宅相已衰羸，五十余年复旧观。徒倚花墙伤往事，栽培竹径护新篱。墓门禋祀垂宜远，庭院梧桐荫未移。回忆儿时嬉戏处，女贞浓绿荫阶墀。”(《赎回皖城舅氏旧宅基，新之以为春秋祭产，喜而有作》)诗后自注:“外祖母有养女，长予，赖以提携嬉戏。”

在晚清官员中，彭玉麟性情恬淡，以清廉著称，曾三辞安徽巡抚，后又辞漕运总督、两江总督、兵部尚书。追溯他的人生，他一生的梦想，其实都在黄甲山这片小小的院落，后来的强悍，只是严酷生存环境的逼迫。同治十年(1871)十一月二十六日致俞樾信中，彭玉麟曾说自己“我本无家”。自从虚岁十七那年告别院江，与舅舅在江岸抱头痛哭，这么多年来，他一直都在梦想回家的途中。当彭玉麟晚年赎回宅基，独倚树影花墙，阳光照耀黄甲山，他恍惚又回到了五十年前外婆、父母亲、舅舅、弟弟还有竹宾小姨俱在的人声喧闹的家中。